• 年輕的心(灣區考察.序)

    今年三月,李嘉誠以90歲之齡宣佈退休後,有關他的動向驟然靜下來,但老人家對學習和投資的熱情原來絲毫未減。

    行文之際我正準備隨「維港投資」出發到加州三藩市,參觀他們近年在當地投資的幾家初創企業。不久前和一位剛從矽谷交流回港的創業朋友見面,我問他當地可有什麼令人期待的新科技?他想也不想就喊出來:Food(食物)!朋友說synthetic biology(合成生物)正蔚然成風,全植物成份的「肉」、「蛋」等漸次流行,叫我一定要嚐嚐,讓味蕾體驗那奇妙的感覺。無巧不成書,「合成生物科技」恰恰是我們此番到灣區考察的「主菜」。

    李嘉誠私人擁有的「維港投資」自2006年開始運作,十餘年來積極在全球投資科技初創,參考其網頁,當中大部份集中在美國,而且多屬早期投資,可謂眼光奇準。以香港為總部、專注於早期科技初創的機構投資者寥寥可數,維港投資連番出手皆無寶不落,猶如金漆招牌,身邊不少創業朋友視其青睞如聖杯。無奈「維港」相中的初創,技術上必須具顛覆性,這樣的初創本地並不多。好像我即將隨團參觀的五家灣區初創,其技術我就聞所未聞。

    內地《財新周刊》年初訪問李嘉誠,提到他退休後仍不斷學習,並大量投資於新科技,而近年最感興趣的項目,就是「合成生物技術」;我們參觀的初創中,有三家就屬此類。那什麼是「合成生物」?《自然》雜誌網頁解釋,那是以生物基礎成份來製造自然界未出現過的全新產品。

    舉例,我們將參觀的初創Endless West,便在實驗室中以重組份子的方式「釀」出純酒,過程中毋須發酵、不必用葡萄,可大大減少用水和土地。他們將推出全球首瓶「分子威士忌」,最快明年一月開始在美國和香港宣傳上架。據Crunchbase資料顯示,維港投資於2016和17年兩度領投此初創,Endless West已融資1,270萬美元。

    調酒師以全球首支分子威士忌Glyth調配各款雞尾酒

    初創Demetrix,利用「合成生物」技術來製造藥物,其首款產品為醫用大麻素,可良好止痛而不令人上癮。Demetrix聯合創辦人Jay Keasling是加州柏克萊大學(UC Berkeley)的教授,也是「合成生物」學上響噹噹的人物,他2006年以酵母合成可醫治瘧疾的青蒿素,乃有關研究上的一大突破,以其技術成果製造的藥物,價廉物美,至今在非洲治癒的患者不計其數。

    Demetrix利用酵母,通過代謝途徑工程產生有價值的植物要素,有效替代植物種植

    李嘉誠在前述訪問中進一步解釋,20世紀的「合成化學」以石油為基本材料,已孕育出無數價值鏈;21世紀的「合成生物」則以DNA為原材料,相信亦將產生無數新的價值鏈,顛覆各行各業。人說「誠哥」做生意擅捕充趨勢,果然退休後仍老驥伏櫪,志在千秋。

    我出發在即,一邊在心中盤算上機前還要完成的工作,一邊翻看這五家初創的背景資料(其餘三家為合成生物科技初創Perfect Day、分拆自大學研究所的生物科技公司Evolve Biosystems、和無人航海儀Saildrone),對有機會可以面見「誠哥」相中的創業家,感到興奮又期待。實驗室可以合成許多產品,甚至人體器官,但只有好學不倦,才能淬練出一顆年輕的心。

    (灣區考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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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精簡版12月7日刊登於《晴報》專欄「創業群俠傳」

  • 灣區不易居

    最近一年半載,創業圈子裏朋友們聚首的主要話題,並不是什麼最新的人工智能或區塊鏈技術,而是去留問題:留在香港,抑或去其他地方碰機會?

    有個創業的朋友,三十出頭,女友也在自己的初創工作。他說在這段時間,她一有機會就往新加坡跑,一方面參加當地形形色色的創業活動、多結交朋友,另一方面也在發掘有沒有留在當地發展的機會,孜孜不倦。

    這女孩的行為毫不特殊。看身邊有意離開的朋友們,本身從美加回流的,選擇比較明顯;土生土長的,很多在想台灣,或者新加坡,甚至泰國。回國發展事業的人當然不少,北京、上海、深圳等,但沒哪個表示有意回國安家,原因不言而喻。

    我默默觀察朋友們的言行,間中為舉家移民的朋友餞行,但很少參與討論,因為一提起就頗感傷。明明主旋律是國家要大力發展大灣區、催谷創科經濟,有本事的香港年輕人應該感到前途一片光明才對,為什麼反而想逃離?又,這些人離開了,哪些人想擠進來?當我懷著這些疑惑嘗試找答案時,卻赫然發現,遠在彼岸的美國加州灣區,情況竟與我們出奇地相似。

    最近在Medium上看到一位灣區女孩的自白,如果捂住其中的地名,內容和香港年輕人的心聲幾無二致:

    這位叫Diana的女孩正送別一位兒時好友Eleanor往機場,對方打算離開三藩市前往匹茲堡定居。她們二人從一起長大,關係親厚。Diana在初創公司工作,薪金和前景都不錯;Eleanor的興趣在文創方面,過去一段日子過得很不遂心。她原來的住處在2016年一場暴雨引發的水災後已無法居住,不得已搬回去與父母同住,卻沒料到兒時居住的小社區已成為新晉遊客區,搬進不少富人。Eleanor在小店工作,向遊客們售賣標價過高的商品,薪水不多,既無法負擔租金自己一個人住,又感到從小長大的社區已人面全非,毫無親切感。眼見已搬離灣區的朋友們,一一在生活成本較低的城市立足,故萌生離巢之意。

    Diana送別Eleanor時在心中默數,過去兩年來,這已是她第12位離開灣區的朋友了。她的一技之長使她成為近十餘年來,科技企業在灣區發展起來的既得利益者,但朋友們卻沒那麼幸運。Diana不禁反省:是不是因為我們拉高了灣區的生活指數,令這些科技行業以外的朋友成為輸家,無法在自己土生土長的地方立足?

    如果參考一些較宏觀的經濟數據,發現結論與Diana的切身經驗十分脗合,加州的面貌每年都在緩慢地變更中。年初加州Legislative Analyst’s Office發表了一份橫跨十年(2007至2016年)的移民數據,有幾點值得一提:

    • 十年間共有600萬人離開加州,500萬人移居進來;加州的淨人口流出為100萬人。
    • 大部份加州人移民去生活指數較低的州份,如:德州、阿利桑那州、內華達州、俄勒岡州等;而移居到加州來的,以紐約、伊利諾州和新澤西州的為主。
    • 大部份離開加州的是低收入者(年收入5.5萬美元),而新遷居進來的則以高收入者為多(年薪20萬美元以上)。
    • 有家室的、教育程度高中左右的加州人不少舉家移民到上述生活指數較低的州份;而流入人口則以26-35歲、大學至碩士程度的紐約、新澤西州人為主。因此加州整體社會越來越顯得富裕、中產。

    簡而言之,和古今中外所有大都會一樣,加州越來越成功,也越來越「不易居」。一個漸趨「士紳化」(Gentrification)的社會,很難擺脫居民收入差距加劇、貧富更加懸殊、本土與仇外情緒等等一系列問題。這情況在最發達的灣區尤為明顯。

    年輕人如果並非從事吃香的科技行業、或者靠父幹(「沒什麼,爸讓我打理一個風投玩玩」),不要說「上車難」,連賺取稍為可觀的薪水都不容易。另一個統計數據顯示,從1997到2017年的20年間,除最高收入的百分之十外,所有矽谷上班族的月薪經調整通脹後,都比20年前的低。收入位處中游的上班族受創最深,整體收入比20年前的低了14.2%。這情況在美國其他地區都沒發生,全國收入最低者過去20年薪水仍有輕微增幅,但矽谷的收入差距卻在惡化中。

    土生土長的灣區年輕人,一方面送別意興闌珊的朋友們, 另一方面迎來趾高氣昂的「新灣區人」,看見自己從小長大的社區變得名店林立,感受科技霸權左右政府政策,加上苦無上車機會…這種怨氣,香港年輕人一定毫不陌生。

    幸好在彼邦,「覺醒」的不止年輕人,還有一些發財立品的科技新貴。例如Salesforce的聯席CEO及主席Marc Benioff便發願,樂意負擔更高的企業稅款,好助三藩市市政府籌足三億元,幫助區內流浪漢(因為上車難、租金上漲,三藩市的露宿者問題幾為全國之冠),甚至不惜為此與持相反意見的行家(如Twitter的創辦人Jack Dorsey)公開罵戰。

    從來頂尖的大都會都是「圍城」,裏面的人想出來,外面的人想進去。離開的人已離開,留下的人,可會為這城做些什麼?

    相關舊文:

    矽谷巨富的恐懼

    獨角獸又如何

    參考資料:
    Marc Benioff voiced concerns on a San Francisco homelessness measure months before becoming its most prominent booster
    Inequality in Silicon Valley is getting worse: Wages are down for everyone but the top 10 percent
    Leaving California: Here’s who’s moving in, who’s moving out
    Californians fed up with housing costs and taxes are fleeing state in big numbers
    If San Francisco Is So Great, Why Is Everyone I Love Lea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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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11月23日及30日分上下兩期,刊登於《晴報》專欄「創業群俠傳」

  • 塵埃裏開出花

    一位創業的朋友最近遭遇重大打擊。一方面推出的新產品,反應未如理想;另一方面因為預期經濟逆轉,原有產品的表現也未如人意。資金週轉出現問題、團隊人心惶惶,朋友顯得非常焦慮,這關不知能否闖得過。

    我們認識多年,知道他不是個軟弱的人,定能遇強愈強,化險為夷。但此刻危機逼在眉睫,除了說些蒼白的安慰的話,還能做什麼?我這個只懂紙上談兵的書呆子,腦海中出現一個字:Antifragile(反脆弱)。

    Antifragile是《黑天鵝》(The Black Swan)作者Nassim Nicholas Taleb發明的一個字,也是他繼譽滿天下的《黑天鵝》後,2012年出版的另一本書的書名。英文Fragile是「脆弱」的意思,有小心輕放之意,否則事物很容易破損。人們通常以Robust(強大、剛健)作為Fragile的相反,但Taleb認為不是。他覺得「反脆弱」的意思,並非結實、或在危機中能力保不失,而是事物根本能從動盪和壓力中得益。因為他所知的語言中,沒有一個字能表達這層意思,所以Taleb便以Antifragile名之。

    這點很衝擊我們的固有想法。危機、動盪會帶來破壞、損傷,哪有可能令事物得益?太有違常理了吧。非也。「反脆弱」的例子不多,但日常生活中也不罕見。健身就是「反脆弱」的一種。通過一系列重力訓練和動作,我們令一些肌肉組織撕裂、受傷,但是,只要有足夠的休息和營養補充,被撕裂的肌肉將進行修補,結果比鍛練前更強大。身體通過壓力而變得更壯實,這就是「反脆弱」。

    另一常見的「反脆弱」例子,是金融系統。我在報章社評版工作的日子,正值2008年金融海嘯,當時彷似天塌下來一樣,多國經濟危在旦夕,香港市面也一片哀鴻偏野。上司常在社評中提到一種思想:香港能躋身國際金融中心,正正「多得」一次又一次金融危機:由八七股災、九七金融風暴、千禧科網爆破、零三沙士…殺不死你的使你更堅強。每次死傷沈藉後,人們檢討制度漏洞,需加固的加固,需優化的優化,撥亂反正後,系統反而因為一次又一次的衝擊而更具韌力,更有條件安然渡過下一次危機。有些國家過份保護其金融系統,小心奕奕盡量「與世隔絕」,這反而使其更加不堪一擊,因為它無法中危機中升級。

    說回創業。有些企業和創辦人,是「反脆弱」的表表者,可以從挫折中累積能量,例如蘋果電腦的喬布斯。如果沒有在少年得志時經歷重大挫敗,喬布斯後來未必有能力帶領蘋果電腦一度成為全球市值最大的企業。又例如最近備受困擾的Tesla創辦人馬斯克,也不止一次谷底翻身。偉大的創業者很少是一帆風順的,多半曾經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然後開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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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精簡版11月16日見刊於《晴報》專欄「創業群俠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