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灣區不易居

    最近一年半載,創業圈子裏朋友們聚首的主要話題,並不是什麼最新的人工智能或區塊鏈技術,而是去留問題:留在香港,抑或去其他地方碰機會?

    有個創業的朋友,三十出頭,女友也在自己的初創工作。他說在這段時間,她一有機會就往新加坡跑,一方面參加當地形形色色的創業活動、多結交朋友,另一方面也在發掘有沒有留在當地發展的機會,孜孜不倦。

    這女孩的行為毫不特殊。看身邊有意離開的朋友們,本身從美加回流的,選擇比較明顯;土生土長的,很多在想台灣,或者新加坡,甚至泰國。回國發展事業的人當然不少,北京、上海、深圳等,但沒哪個表示有意回國安家,原因不言而喻。

    我默默觀察朋友們的言行,間中為舉家移民的朋友餞行,但很少參與討論,因為一提起就頗感傷。明明主旋律是國家要大力發展大灣區、催谷創科經濟,有本事的香港年輕人應該感到前途一片光明才對,為什麼反而想逃離?又,這些人離開了,哪些人想擠進來?當我懷著這些疑惑嘗試找答案時,卻赫然發現,遠在彼岸的美國加州灣區,情況竟與我們出奇地相似。

    最近在Medium上看到一位灣區女孩的自白,如果捂住其中的地名,內容和香港年輕人的心聲幾無二致:

    這位叫Diana的女孩正送別一位兒時好友Eleanor往機場,對方打算離開三藩市前往匹茲堡定居。她們二人從一起長大,關係親厚。Diana在初創公司工作,薪金和前景都不錯;Eleanor的興趣在文創方面,過去一段日子過得很不遂心。她原來的住處在2016年一場暴雨引發的水災後已無法居住,不得已搬回去與父母同住,卻沒料到兒時居住的小社區已成為新晉遊客區,搬進不少富人。Eleanor在小店工作,向遊客們售賣標價過高的商品,薪水不多,既無法負擔租金自己一個人住,又感到從小長大的社區已人面全非,毫無親切感。眼見已搬離灣區的朋友們,一一在生活成本較低的城市立足,故萌生離巢之意。

    Diana送別Eleanor時在心中默數,過去兩年來,這已是她第12位離開灣區的朋友了。她的一技之長使她成為近十餘年來,科技企業在灣區發展起來的既得利益者,但朋友們卻沒那麼幸運。Diana不禁反省:是不是因為我們拉高了灣區的生活指數,令這些科技行業以外的朋友成為輸家,無法在自己土生土長的地方立足?

    如果參考一些較宏觀的經濟數據,發現結論與Diana的切身經驗十分脗合,加州的面貌每年都在緩慢地變更中。年初加州Legislative Analyst’s Office發表了一份橫跨十年(2007至2016年)的移民數據,有幾點值得一提:

    • 十年間共有600萬人離開加州,500萬人移居進來;加州的淨人口流出為100萬人。
    • 大部份加州人移民去生活指數較低的州份,如:德州、阿利桑那州、內華達州、俄勒岡州等;而移居到加州來的,以紐約、伊利諾州和新澤西州的為主。
    • 大部份離開加州的是低收入者(年收入5.5萬美元),而新遷居進來的則以高收入者為多(年薪20萬美元以上)。
    • 有家室的、教育程度高中左右的加州人不少舉家移民到上述生活指數較低的州份;而流入人口則以26-35歲、大學至碩士程度的紐約、新澤西州人為主。因此加州整體社會越來越顯得富裕、中產。

    簡而言之,和古今中外所有大都會一樣,加州越來越成功,也越來越「不易居」。一個漸趨「士紳化」(Gentrification)的社會,很難擺脫居民收入差距加劇、貧富更加懸殊、本土與仇外情緒等等一系列問題。這情況在最發達的灣區尤為明顯。

    年輕人如果並非從事吃香的科技行業、或者靠父幹(「沒什麼,爸讓我打理一個風投玩玩」),不要說「上車難」,連賺取稍為可觀的薪水都不容易。另一個統計數據顯示,從1997到2017年的20年間,除最高收入的百分之十外,所有矽谷上班族的月薪經調整通脹後,都比20年前的低。收入位處中游的上班族受創最深,整體收入比20年前的低了14.2%。這情況在美國其他地區都沒發生,全國收入最低者過去20年薪水仍有輕微增幅,但矽谷的收入差距卻在惡化中。

    土生土長的灣區年輕人,一方面送別意興闌珊的朋友們, 另一方面迎來趾高氣昂的「新灣區人」,看見自己從小長大的社區變得名店林立,感受科技霸權左右政府政策,加上苦無上車機會…這種怨氣,香港年輕人一定毫不陌生。

    幸好在彼邦,「覺醒」的不止年輕人,還有一些發財立品的科技新貴。例如Salesforce的聯席CEO及主席Marc Benioff便發願,樂意負擔更高的企業稅款,好助三藩市市政府籌足三億元,幫助區內流浪漢(因為上車難、租金上漲,三藩市的露宿者問題幾為全國之冠),甚至不惜為此與持相反意見的行家(如Twitter的創辦人Jack Dorsey)公開罵戰。

    從來頂尖的大都會都是「圍城」,裏面的人想出來,外面的人想進去。離開的人已離開,留下的人,可會為這城做些什麼?

    相關舊文:

    矽谷巨富的恐懼

    獨角獸又如何

    參考資料:
    Marc Benioff voiced concerns on a San Francisco homelessness measure months before becoming its most prominent booster
    Inequality in Silicon Valley is getting worse: Wages are down for everyone but the top 10 percent
    Leaving California: Here’s who’s moving in, who’s moving out
    Californians fed up with housing costs and taxes are fleeing state in big numbers
    If San Francisco Is So Great, Why Is Everyone I Love Lea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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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11月23日及30日分上下兩期,刊登於《晴報》專欄「創業群俠傳」

  • YC100強的啟示

    Y Combinator(YC)是矽谷眾初創加速器的「始祖」、「武林盟主」,創辦人Paul Graham以文載道,是許多初創心目中的教父。對初創來說,能入選YC好比學子以獎學金考入長春藤大學般榮耀。例如深受歐美年輕人歡迎的9GAG,就是最早入選YC的香港初創之一。沒沒無聞的初創因為YC一鳴驚人,YC因為旗下出色的初創錦上添花,彼此真箇「花花轎子人抬人」,相得益彰。

    不久前YC在網站公告「2018年YC100強」,以市值將歷來入選YC的初創排名。其中有耳熟能詳的Airbnb(首位)、Dropbox(第四位)等,排行榜上最早入選的初創是2005年「校友」Reddit,而2018年入選的新貴也有躋身其中(如Atrium,為初創提供法律服務的B2B軟件)。這百間初創的總市值超過1000億美元,且不說平均下來全部具有「獨角獸」資格,其中達93間市值逾1億,以初創來說,成績驕人,足見YC挑選初創的眼光。此外,YC百大初創加起來,共製造職位逾28,000個。我大致看了一下,有兩個有趣的觀察:

    其一,這些嶄露頭角的科技公司,請的人真少!以排首位的Airbnb為例,這家十年前成立的初創已融資40多億美元、市值最少300億,預計明年有機會上市。這麼大盤生意,在全球請的人只有4000。在內地,隨便找一家製衣廠,聘用的人手都超過它。說到人手精簡,初創當中以WhatsApp為表表者,2017年它僅聘用55人,就足以服務全球逾億用家、產生190億美元市值,換言之每位職員產生的價值達3.5億美元!不必等人工智能或機械人全面普及,走在科技前沿的公司,需要的人力資源越來越少,因企業漸以科技將生意自動化。

    上一個世紀,外間喜以某企業地標佔地多廣、全球聘用人手多少為成功指標之一,這在科技時代真是老土得不行。

    雖然受聘頂級初創的人手不多,但不代表因它們而得到報酬的人也一樣少。剛提到的Airbnb就是最佳例子。直接受聘於它的人全球才4000,然而,全世界千千萬萬閒置居所的業主或租客,不管身在歐洲之巔少女峰抑或百年古城京都,都可透過Airbnb平台獲取報酬或額外收入。這聽來不是很美好嗎?科技公司釋放了人的自由和流動性,使許多人不必「上班」,也有機會獲得收入。

    同樣地,因為科技簡化了人手編制,這些科技公司的創辦團隊或管理層,將不再如他們的前輩般,為日益膨脹的員工數目而令自己陷入痛苦的人事管理中。在我認識的所有初創裏,幾乎百分百視管理為苦差;沒有誰希望有朝一日打造出自己的帝國後,竟要因此天天早朝、日日批奏。科技不但釋放了「扮工」的職員,也還這些科技新貴生活的自主。

    (相關舊文:聚天下兵器不通勤不是夢

    其二,能躋身「YC100強」的B2C初創近年越來越少。這一來反映科技帝國的成型:許多初創未及成熟,已被科技巨企如FAANG(Facebook, Amazon, Apple, Netflix及Google)或BAT(百度、阿里、騰訊)收編、吸納,它們缺乏沙場練兵的經驗,也長不大;二來反映隨蘋果劃時代推出iPhone而形成的「B2C黃金時代」,由2008年開始,今已告式微甚至結束。十年前,香港不少初創因為App興起而接下不少大企業的案子,雞犬皆升,如今要靠寫App成就一方豪傑,難度甚高。

    說是「黃金時代」的結束,我覺得這張清單某程度上也支持了這個說法。因為不同坊間林林總總「百大」名單,這是享譽江湖已久的YC破天荒第一次公佈其百大名單。YC向來是個傳說,從不自我吹噓,近年隨「黃金時代」結束、獲其支持而爆升的科技新貴漸少,YC被指出現「中年危機」。這張「傑出校友」清單,可是YC為自己打氣,證明雄風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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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精簡版10月26日刊登於《晴報》專欄「創業群俠傳」

  • 矽谷超新星的殞落

    善於操弄別人似乎是Theranos創辦人Elizabeth Holmes與生俱來的能力。首先她憑自己的魅力、對理想的堅持、反覆強調的初心,打動了許多大人物頑石點頭,為她背書。最早加入Theranos董事區的,是其德高望重的史丹福教授Channing Robertson,而最關鍵的董事局成員則為前國務卿George Shultz,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

    對員工,她則實施高壓管理,以恐嚇、監控、保密協議等手段,嚴禁他們向外界提出有關Theranos的一切;對實驗室運作或研究工作提出疑問的員工,不是受不了良心責備自行離職,就是在被保安的押解下遭即時解僱,辦公室內外一直風聲鶴唳。

    至於對投資者和合作夥伴,她則掌握了他們「怕執輸」(Fear of missing out)的心理,一方面以魅力爭取他們的信任,另一方面擺出「有買趁早」的姿態,令投資者或合作方為免被對手搶佔先機而急急落疊。

    就是這樣,創業十五年來Elizabeth Holmes一直憑她的魅力取得重要人物對她的信任,打遏一切異見者。然而猛人的支持,卻令她越來越脫離現實,益發沉醉在自己的想像中。Theranos的泡沫越吹越大,產品開發卻毫無進展,檢測讀數完全不可信,到它不得不面世的一刻,Elizabeth Holmes索性把謊話進行到底,以媒體塑造出來的完美形像為產品開路,並不惜一切掃除講真話的人,置病人的生死於不顧。一個少懷大志,銳意改善病人福祉的人,卻在名利的誘惑下,一意孤行、忘記初心,走上成魔之路。

    執筆之際,Theranos的一切業務已告中止;籌回來的四億美元資金,結果大部份不是用在開發產品上,而是繳交律師費和罰款(一間初創竟花鉅款聘用全美最貴的律師行,這點已很令人起疑);那些因為向監管機構和傳媒揭發真相而被施壓、恫嚇的員工,終於得到平反,並舒一口氣(包括George Shultz的孫子;如果沒有顯赫的家庭背景支撐他,這位年輕人很可能受不住壓力而退縮)。Elizabeth Holmes正面臨刑事檢控,但有傳媒預計,她將一如以往,向陪審團施展她的魔法,圖擺脫窂獄之災。

    以Elizabeth Holmes不服輸的性格,只要一天不蓋棺定論,她都會反擊到底。望著她深邃的藍眼睛,我很懷疑,對自己罔顧病人安危、推出不成熟的抽血技術,她可曾有過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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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關文章:離奇過小說金髮美人成魔之路

    其他文章:

    宋漢生-越呃越大矽谷獨產嘅世界級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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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10月19日刊登於《晴報》專欄「創業群俠傳」